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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的分裂,身份政治需要背锅?
By 刘满新 | 选美  
OP 11/29/2016

美国大选结束将近两周,但特朗普当选的结果依然让不少人感到难以接受,同时也让人感到不安。一位从公开言论到政策纲领都对女性和少数族裔充满敌意的新总统到底会为美国以及世界带来怎样的未来,让不少支持民主党和希拉里的选民感到焦虑。当下,美国各大城市都有群众进行反对特朗普的游行正好展示了这种焦虑和不安。

这虽然让人难以接受,但既成事实。除了反对以外,两周以来不少评论开始对希拉里的大选失利进行反思,特别是分析最终导致败选的原因:最终投票给事前一直没被看好的特朗普的选民,为什么会做这样的选择呢?在各种反思中,身份政治被提出。许多评论者,包括民主党初选候选人桑德斯,认为身份政治正是民主党大选失利的无数问题中的重要一个。到底,身份政治真的要为大选失利背锅吗?若如此,强调“女性”的女性主义,也需要为此落水吗?

什么是身份政治?

身份政治(identity politics)可以是一种政治理论,也可以是一种社会运动的策略,背后的基本想法正如其名称所示,强调参与者的身份在政治中的重要性。在政治活动中,个体会以不同的方式出现和参与政治活动。一般来说,个体根据不同的标准组合和团结在一起,比如根据不同的道德或政治信念系统,不同的行动纲领或宣言,有时候还会根据党派的归属。参与政治活动的人们会因为共同相信社会主义,或者一起接受桑德斯的“政治革命”,或者直接因为追随共和党而团结一起,组织起来,然后追求某种政治上的结果。

与之不同,身份政治强调参与者的身份认同,目标指向的是为在社会中因其身份而被边缘化的成员争取自由和权利。换句话说,身份政治强调身份,在于它认为,社会中的个体会因为某一个身份而受到不正义的对待。例如,女性受到来自社会各个方面的压迫而被边缘化,就在于她拥有“女性”这一身份。因为女性是女性,所以她们不能拥有选举权;因为女性是女性,所以她们应该回归家庭照顾家人;因为女性是女性,所以她们不应该在工作场合中竞争向上。

另一方面,身份政治也强调,群体中的成员应该挑战和追求和社会主流对这一身份的描述。这些描述通常带有压迫性。她们要强调她们的身份的独特性。少数族裔在社会中经常被歧视地描述,“她们是懒惰的”“她们都是肮脏的”“她们的生活方式是不文明的”等等。这些不仅仅是误解,身份政治认为,这些还是一种压迫,让比如女性或者某一少数族裔处于边缘,不被包括在共同体成员之中。

在这两方面强调身份,身份政治在哲学上需要一些不同的设定。著名女性主义者Iris Young认为,根据不同身份而形成的不同的社会群体(social groups)会面对特别不同的不正义,从而需要面对不同的压迫。她在其著作《正义与差异政治》中仔细地分析这压迫的五种形式:剥削、边缘化、无力(powerlessness)、文化霸权主义(cultural imperialism),以及暴力。而这些压迫背后都有一个特点,其被压迫的对象总是社会中的群体。当然,承受压迫的还是一个个的个体。这里所说的压迫的对象,指的是,压迫作为系统性的不正义,针对的总是群体本身。Young认为,群体不同于简单的个体的简单结合,而是“根据不同的文化形式,实践以及生活方式而形成的集体”。这样的集体不仅仅有个体形成,同时群体也构成了个体:“一个人特殊的历史感、归属感,以及分离感,甚至一个人的推理、评价、表达情感的方式,

都至少部分地由他或她的群体归属构成。”也就是说,在Young看来,个体之于群体并没有本体论上的优先。

身份政治强调身份在于追求在社会中被边缘化的群体,争取她们的自由权利。在这一点上,女性主义可以说是身份政治中强有力的一员。女性主义强调,女性身份本身正是女性受到多种压迫的原因。不强调女性身份本身,许多当下对女性压迫不仅无法解释,甚至不能被准确地描述出来。女性主义的目的也许是为了消除某种类型的不正义,但是承受这种不正义的个体正是被看作属于女性群体的一员,女性在家庭、在公共领域都因而失去许多应有的机会,受到各种排斥。于是乎,不管理论还是运动,强调女性身份自然成为女性主义重要的部分。

美国大选的结果出乎意料,其后大家开始进行反思。轰轰烈烈的身份政治成为受到质疑的对象。这些质疑有两种。一种认为,身份政治在哲学上存在问题;另一种认为,身份政治在实际运动中出现问题。身份政治要为大选失利背锅,两方面都必须负责。所以,要为身份政治进一言,需要分别从这两方面进行分析。

身份政治哲学上的问题

在哲学上,身份政治受到的批评当然不少。当下对身份政治反思,最常被提出的便是,身份政治强调身份的时候,似乎过分依赖于身份或群体作为政治立场的基础。如果正义的目标在于让每一个个体之间的平等,强调身份的差异似乎就与平等的要求相冲突。特别是,当身份成为奠基政治原则的基础时,具有某种身份就会在这个政治原则下获得优势,这似乎无法保证人人平等的正义追求。不少人反对“女性主义”但同意“性别平等主义”或者“平权主义”,大概有着同样的怀疑。

这个质疑背后预设的是,身份政治认定,不同身份代表了不同的政治立场,而受压迫、被边缘化的群体就是正确的立场。所以,女性主义认定,女性作为女性受到来自男性的压迫;“Black Lives Matter”运动认定,黑人作为黑人受到来自白人的压迫。同时,因为这些群体都是受到压迫的群体,所以她们才能够真正理解正义的诉求。于是,身份政治所追求的社会,总是对抗性的社会,一个群体的立场决定其正当性。自然,这样的社会无法进行有效的政治对话,也不能形成真正的团结。在这样的社会中,希拉里的口号,“在一起更强大”( “Stronger Together”)如何可能呢?

这种来自平等的批评是有力的,但似乎对身份政治并不公平。强调身份立场的不同决定了立场正当性的不同的论述,来自于马克思的立场理论(standpoint theory)。立场理论的问题,本人在另一篇文章,《女性主义应当反思:我们是如何开始使用“直男癌”这一说法的》讨论过。立场理论最大的问题也正好在此,它认为只要将受压迫者个人经验描述出来,这个立场的观点就能获得正当性的基础。同时,压迫者群体的立场,自然也是没有正当性的。而这并非必然是身份政治的内容。

身份政治的确强调不同身份在社会中的不同位置,但这是为了强调和解释社会中权力不平衡所导致的压迫。比如,在异性恋成为文化的压倒性主流时,社会对同性恋者的边缘化,无视,甚至暴力,都是处于同性恋者的身份。。这样,身份政治似乎并不需要承诺更进一步的立场理论,认为这个诉求的正当性,来自于其受压迫的身份立场。为同性恋追求平等的对待,其背后的道德和政治基础,可以是正义的平等要求,每个个体都应该享有平等的机会、地位、承认等等。这些都可以成为身份政治强调身份的基础。有人认为,柏拉图是个白人男性,所以其著作不值得读。因为这样而对身份政治进行驳斥,不过是混淆了身份政治和立场理论。

然而,这似乎引出另一个问题,如果身份政治强调身份只有解释的作用,那是不是群体的身份本身并不具有内在的价值呢?未必。平等和自由要求每一个个体都能够得到保障,去选择属于自己的生活,去追求和获得个性。但保障个体能够自主选择生活,选择个人身份,一个必要条件正是,社会中能够有真正有价值的不同选项,来保障个体的选择。这些选项必须是实质上具有价值的选项,否则真正的选择无从说起。这样,多元的价值正是自由与平等所必要的。性别的身份,族裔的身份,以及其代表的某种或许并非完全同质的生活方式,当然是个体选择生活选项。“我是一个女人”自然具有内在的价值,让“我”能够真正地选择的一种生活方式。让社会变得多元,社会也变得更好。强调身份的身份政治运动,正是为了让社会的多元能够获得更好的保障,使得每一种身份都能成为每个个体可以过上属于自己生活而不受压迫。

哲学上认为身份政治使得社会截然分化的批评,不过是误解了身份政治和立场理论。在这个层面上说,身份政治似乎难以说得上要为美国大选结果负责。不过,另一方面,身份政治在实际策略上是否也有问题,这需要进一步讨论。

身份政治议题的问题

美国大选结果让人吃惊的地方在于事前的民调都未能让人预期得到,特朗普竟然能够获得如此多的选票。不少评论开始反思,认为投票给特朗普的选民正是身份政治长期以来忽视的选民群体。民主党或者说希拉里在竞选中过分偏重于身份政治议题之上,希望得到更多少数族裔以及女性的选票,但最终却忘记了大部分选民更加关心的,更重要的议题,比如经济、外交、军事等议题。过分强调身份政治,让民主党或者希拉里错过了获得大部分选民的投票。

这样让身份政治背锅当然是不公的。从投票后民意调查可以发现,52%选民认为美国最重要议题是经济问题,其中52%选民投票给希拉里。18%认为恐怖主义是最重要问题,其中57%投票给特朗普。外交政策以及移民问题各占13%。可以看到,身份政治议题都没有进入选民最重要议题列表。特别是希拉里的支持者中,并没有看到所谓被身份政治议题影响而忘记了更重要的议题。

然而事实上,没有任何议题可以离开身份政治避而不谈。候选人提出自己的施政纲领,重要的正是纲领中的具体政策。经济问题成为最受关注的议题,但提出具体的经济政策,不可能不涉及,该政策最终会影响到什么人,具体什么群体。而身份政治既然为被边缘化的群体平等自由权利,强调身份政治就是为了让选民更加清楚,政策会影响到哪些被边缘的群体。

另一方面,不少评论也认为,给特朗普投票的大多数选民,都是因为身份政治被过分强调而受到忽略的“他者”。选后民调显示,占70%的白人中,58%投票给特朗普,其中63%白人男性投票特朗普。

白人男性似乎正好就是身份政治所认定的压迫者,于是乎,他们成为了轰轰烈烈的身份政治运动所忽略的群体,在自由派垄断的社会中的他者。评论认为,特朗普准确地调度了这批选民中积聚的不满。于是乎,民主党、希拉里的失利正是身份政治被过分强调的结果。

这个对身份政治的归责也是有问题的。的确,身份政治运动在美国多年来很有影响,也获得很多成果。女性主义运动、平权运动、到今天的Black Lives Matter都影响巨大。但因此认为,白人或者白人男性成为身份政治所忽略的“他者”,这说法十分不妥。根据2010年人口统计,美国人口中,72.4%为白人,黑人只占12.6%,其次亚裔占4.8%。身份政治中被强调的群体,就正是在社会中占少数的少数族裔。白人依然在经济、文化、政治领域占据着主流位置,他们不是被忽略的一群,而是不可被忽略的一群。社会如何可能忽略72%的主要人口和主要生活方式(如果有的话)?

同样,投票给特朗普的选民,平均收入远超投票给希拉里的选民。“被忽略”的白人群体远非所谓的底层民众,除非我们将少数族裔排除,认为她们甚至没有资格成为底层民众。

于是,让身份政治为民主党大选失利而背锅,是不厚道的。身份政治强调身份,旨在为被边缘化的群体追求自由权利。尽管在这次大选中似乎遇到挫折,身份政治就如同政治正确一样,不应该被认为已经过分了。当一个从言论到政策都充满种族歧视,性别歧视的候选人,通过打出“Take back our country”(“夺回我们的国家”)的口号都能够获得大选胜利,身份政治或者政治正确远不是过分,而应该远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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